那里所有的人⋯⋯抱歉,应该说是鬼。
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不知不觉聚集了适合这环境的阴魂,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虽然有着冥土之称,但没有鬼想把它当成家园,享受过日光的人即便死后,还是怀念光明的生活。
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在人世蒙受冤狱,因为耿介不屈,极刑而死。
死时双眼毒瞎、十指尽碎,舌头和指甲都被拔断了。
在某些时代,人类对同类的狠毒,远远超过十八层地狱。而且地狱惩治恶人,人类却不分对象,尤其是偏爱坚持良善的一方。
因为来到人世的鬼很多,阎王只是照着因果簿给了年轻人制式的回答——
都是你前世做了某某某,你这世才会遭受某某某。
好了,带下去。
那只很惨的鬼却傻傻地对阎王拼了命磕头,无法咬字的口腔不断发出同样的声响,他以为他的冤屈到死后会像世间宗教家说的,有正直的鬼官为他昭雪。
“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那只鬼被拖行到奈何桥旁,由于怨气太重,过不了桥,没法子投胎。
他一个断手断脚的幽魂搁在桥旁实在不怎么好看,辗转上报到各个大官,也没有大鬼理会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鬼。
几个十年过去了,造孽的阎王总算被推出来收拾善后,修复他的魂魄,让他至少能当个最下等的鬼奴,做些粗活好过碍人眼目。也因为如此,他失去轮回的机会,永远无法转生为人。
直到某日,君王巡行,见到一大群鬼卒洗刷黏在剑山上的皮肉,每个都像傀儡,脸上死白一片,没有任何表情。
然而有个家伙特别不一样,卖力洗着恶臭的尸骸,就像想把地狱刷成白色那么勤快。
这就是那只冤鬼。
地狱的君主来到鬼卒面前,问他为何能做着永无止尽的工作而不心生绝望,那只鬼不卑不亢地回答:就是因为您,陛下。
人世的帝王不在乎奴仆的死活,可是他这么一个奴隶却能听见陛下抚慰亡魂的歌声,让他觉得一直这么过下去也不算太坏。
那绝不是第一只认为鬼王曲子好听的鬼,但却是第一只由衷说出口的鬼。
而后,那只鬼被带到鬼王的宫殿里,留了一宿。
阎罗知道了这件事,就把那低贱的鬼卒升作文官。
那只鬼不知道这只是阎王的媚主手段,以为阎王待他不一般,连救了他两次,把阎罗当成再生父母,一心一意要为他分担辛劳,不敢有半丝懈怠。
几个百年过去,鬼差来来往往,旧的文官都走了,新的也不再来,阎罗殿就这么剩他一个判官。
那只鬼生前读了不少书,把人世那套仁义礼智信搬上来实行,用他的标准仲裁灵魂的善恶。
甚至有恶人在审判过后,自动往地狱里跳,愿受责罚。
鬼王总称说阎罗最公正,殊不知那都是他下属的功劳。
那只鬼因为死得太惨,所以怀抱的梦特别大。
以为他一直努力下去,人世冥世,好人皆有善报,冤屈得蒙昭雪,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到死都不得瞑目。
渐渐地,他的做法和严厉的王法冲突起来。
在那个判官想法里有“情有可原”,可王法只有“法”一个字。
还须奉养双亲的孝子屡屡被放回人世,有时甚至为了亡魂的遗愿修改生死簿。
判官事后因怠忽公务被处以杖刑,但没什么用,看他生前被打断手脚也不吭半声就知道他骨头有多硬。
他就是和天界那些家伙一样,喜欢好人。
几个大官开始威胁他纵容私情会影响两界运作,没想到那个判官不只记性好,就连数学和逻辑也很好,总能把他的判决修成规定的数字,报告书总抓不到他的把柄。
加上阎罗也护着他,让他更加为所欲为。
可是人世变化总不是鬼界所能想象,酆都没有了,人不信鬼,枉论尊敬。
没有人要当吃亏的好人,因为过去的圣贤全是自私的帝王吹捧出来的,那些真理全是错误,但也没有人找得出正确的。
而有件事,自古就有,往往是出于种种逼不得已,因此大多数会受到供养。
而鬼国的鬼不会生育,无法了解生母的苦处,也就不会多加责难。
但近代以来,黄泉路上却堆着无数的胎儿,得要时时派人清理,路过的鬼才不致于被脐带绊倒。
被堕下的胎儿身体还未成形,魂也未全,就算包在一起拿去炼狱烧掉,它们也不会多哭一声。
阎罗殿开始着手处理这个问题。阎王和他的鬼判官巡行时,收集囝魂的垃圾车刚来,照惯例把尸块铲起就往车上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