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见了雨总是开心,把海岛午后阵雨看作沙漠甘霖般稀奇,说她老家从不见雨,因为云层都落在他们脚底下。
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让丧门想起儿时也曾毫无顾忌地淋得一身湿。
他和友伴认识没多久,山间下起大雨,不能一起玩了,只能待在家里的小书房,朝窗外迷蒙的山景叹息。
这时候,陆祈安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小精灵般蹦了出来,小手敲着窗户,邀请他一道嬉戏。
丧门建议友伴可以进屋来拼拼图、写功课之类的,陆祈安却不屈不挠,“星星、星星”地叫个不停,说要出去玩,就是出去玩。
丧门只得穿上儿童雨衣,会同撑着油纸伞的陆小少爷,在雨中踩水洼,亲身体验雨水的冷凉和苦咸。
等他哥哥们来接,再气也只能叹气,然后把他们两个玩疯的小泥人抱回家刷洗。
而今,长大的他不再有闲情逸致,怕雨湿了衣鞋,又会让他格外意识到陆祈安不在身边。
雨势渐大,丧门不得不先回神找个遮蔽处。刚好他行至两个市区间的郊外,除了尽头掩没在雨水中的公路,什么都没有。
丧门才想冒雨前行,就被突起的水沟盖基座绊了下,本以为单纯是施工不完善草菅人命,往下细看,发现到基座混了水泥以外的材质,露出一角青石。
可能此处本就打了石桩,工程单位无法移除才在其上挖沟铺路。
他拨开横生的杂草,又发现其他相似的青石块,触摸质地,应是常作为题刻碑铭的观音石,沿着路边错落的石块寻去,果然有建筑物隐蔽在草丛里。
丧门走近,在残破的屋檐下收伞。
原本该高挂着、向来者彰显的牌匾落到地面断成两半,任其蒙尘生灰。
他拂开尘土,上头写着“风调雨顺”,带着人力不可及的期许;
再看向屋内的摆设,有一尊断脚的香炉,可见这里不是弃用的老房舍,而是残破到看不出面目的小庙。
他巡了一圈,此处比起动辄三开间的庙宇,坪数不大,却不难发现设计上别出心裁,装潢摆设与建筑浑然一体,材料全是旧时代的上选。
好比他手下这张作为一庙门面的神明桌,由花梨实木雕工而成,连同腿足和牙板,仅上一层透明外漆,匀丽的朱纹源自木材本身。
如果不是桌面那块如同美人破相的火烧焦痕,光是桌子就值一台新车。
从上头熏黑的顶格,可知这里也曾香火鼎盛,如今却是繁华落尽,他不由得感伤起世事无常。
看雨势大小,一时半刻走不了,丧门便脱下旧夹克,用随身小刀将其分解成平面的布块,再清出桌上的签筒到外头集水备用,打扫起这间遇雨的收容所。
他在桌底发现断头的神像,琉璃做的,其身青袍解带、把酒卧莲,慵懒的姿态栩栩如生。
丧门头一次好奇神像的面容,用指尖去抚它的断颈,随即收回手、连声抱歉。
这种想法就像对新坟吹口哨说“小姐好漂亮”一样找死大不敬。
等他把残损的神像归位,雨声静下,一望,外头已雨过天晴。
丧门回首,下意识地对损坏的神像微微一笑。
“谢谢。”
他迈步出庙,看不见从神像延伸出的无形细线,从背后系上他左胸。
丧门准时抵达工作地点。
新庙座落在住宅区,占地十分广阔,能在已开发的城市弄到这么大一块地方实属不易,应该动用不少金钱和关系。
不过相较于刚才躲雨的小庙,新庙可能建得匆促,庙的外身大半是红漆的铁皮,少了神居处该有的庄严。
丧门穿过堆满供品的庙埕,烟雾弥漫,鞭炮的硝烟味混着廉价的烟草,一群喋喋咒骂的男人与他擦身而过,在求着心灵平静的地方遇上忿然不平的人们,怎么也算不上好兆头。
庙前嘈杂一片,他问上三个人才找到约定的主事者,上前表明来意。
“哪会这呢慢?”
管事的中年汉子埋头于账簿,看也不看丧门,只是扬起腕上的钻表,指责丧门不负责任。
“先生,虽然中间耽搁了一些时候,但我并没有迟到。”丧门的时间感向来敏锐,就算身上没有钟表、手机,他说整点就绝不会超过半分。
见他回嘴,主事者的嘴角立马垮下,直说现在年轻人目无尊长。
丧门反省了一下,想起抢走他吃饭工具的爸妈,不得不承认,不再微笑概括承受一切自以为优越的训话,就是新世代防止权利遭到先辈仗势侵犯的消极抵抗。
主事者叫来负责科仪的红头法师,叫洪师父,也是大肚腩的中年男子。
像陆祈安那样仙风道骨的道士其实不常见,笑起来能够在纯真可爱中又透着一抹狡黠的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