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人群的营帐内,一切声响都慢慢趋于缓和平稳,空气中满是热烈的味道,橙黄的光芒从一旁的灵纹上缓缓亮起,黑暗中娩出两具镶上金边的躯体。
刘恚与罗凌躺在营帐里,恬然自得。
这项护送任务无疑是他们这么多年间接过的最难最辛苦的活,从无月云邦到草原之巅——察拉宋,路途上的艰辛即使是有多年佣兵经验的二人也有些吃不消,天灾人祸和其他各种层出不穷的意外,让他们不得不在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次雪夜行军更是将意志与体力几近消耗殆尽,疲累万分的身心现在才得到释放,困倦此刻急速涌上来。
刘恚望着头顶的帐篷,一抹金色倒映在那深沉的眼眸中,目光炯炯仿佛能穿透一切厚重看到了察拉宋冬夜里漫天的星辰。
他自觉只要稍稍合眼就能死死睡去,但他就那么静静地看,呼吸悠长,心静如水,水面之下飞掠回转想要鱼跃而出的影子将那些困意全部禁锢在理智之外,使他依旧保持清醒。
同样硬扛着睡意的罗凌打了个呵欠,扭头看向旁侧那张心事重重的蠢脸。在想什么呢?他心里好奇,但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人长了嘴,想说自然就会开口,何必去问?凡是身心健全,哪好意思舔着脸让别人对自己嘘寒问暖,他们二人抱着这种的心思相处多年,彼此之间没那么多废话。
“这世上值得憎恨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多。”蠢脸的主人开口说了句蠢话。
怎么突然说这个?罗凌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干脆张开臂弯拿手戳了戳那汗涔涔的蠢脑袋,正如他们儿时在无月云邦时躺在屋顶的茅草上看星星那般。
“又想以前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刘恚嘴角微搭略显无奈,以一声粗重的鼻息作为回应。
哪能不想呢?毕竟他们身下的土地,二十六年前他们的父亲也曾走过,他们一路上经历的困苦,他们的父亲也曾经历,说不准儿子还曾踏进父亲的脚印,躺过同一处地方,甚至身影都刚好重叠。
自己与罗凌本该无从交集的命运,也是因为父亲们在这里所共同遭遇的一切,开始剧变并向彼此汇聚,最终成就现在的他们。
命数与岁月造就的这番巧合,理所必然的勾起那段往事。
二十多年了,他由当初的小男孩成长为父亲般的男人,遗忘了当时的很多细节,如今也不会一想起就怒不可遏,但始终有一份怨恨萦蕴在心。
“你知道我为何不恨吗?”罗凌也随他看先上方,帐篷的顶端里,一些黑暗还在灵纹的光芒下负隅顽抗。
他很少主动和刘恚谈起那些往事,并非忘了,只不过那些往事太过无趣,他又一向都是向前看,反倒是后者,想放又放不下,时不时会提及一二。
刘恚人前精明强干,完全是那种冷酷严肃的人,但与罗凌单独相处时总是愿意显露出本性里的活泼,他贱兮兮地说:
“你没心没肺嘛。”
“骂谁呢!”他捏住刘恕的耳朵装模作样地扯了下耳垂,打开自己的话匣。
“我的祖父死在草原,我父亲是为了报仇自愿从军。打仗总是会死人,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他自然也明白,可还是毅然决然踏上战场,既然是他自己选的,也算求仁得仁,对于他的死我自然没什么可恨,我只会为自己而恨。”
他话锋一转,“不过他自己倒该是挺恨的,不仅没杀到一个草原人,还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刘恚眼神散漫,思绪也随之飘远。
他知道罗凌说的是什么意思,死志之士,向死而生,向志而死,死不为惜,在乱世中若能这么想会少很多悲愤,人会轻松很多。
但他的父亲并没有那种仇恨,只因不愿缴纳免役的税钱才被强征入军,那税钱够他们一家吃上半年饱饭,可当时墨月王举全国之力意图彻底征服草原,致使民生凋敝,能吃饱的人都不多,他们家若是交出这份钱便再无活路。
父亲也不愿为免除兵役而将自己弄得伤残,最终却白白赔付了性命,至今都不知枯骨何在。
遭受苦难的人心生憎恨无可厚非,但去憎恨苦难本身毫无意义,有罗凌在身旁的这些年,他也算是想透了一些东西,真正让人义愤填膺的是造成苦难的那些原因。
为何要开战?因何而背叛?又是为了什么放任家国动乱、盗匪横行......
这些苦难背后的恶因太多了,这世上值得憎恨的事太多了。
“我们的父亲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才选择踏上战场,无论人们怎么去赞扬他们的义无反顾和勇猛无畏,抛妻弃子这事是逃不掉的,我们都有理由去恨他们。”
以罗凌这些年对刘恚的了解,轻易便能察觉这憨货正在思虑,他如同以往没有去开解他的意思,转而开始讲自己的事。